第六十三章认知
夜风吹开窗子，烛火忽明忽暗。
韫宁昏昏如醉，朝窗外望去，远方浓雾缭绕，一点光亮若隐若现。她不知就里，忽闻雾里有人，呼其名字。
“宁儿……宁儿……”
好似陆月溪的声音，但如鬼魅般飘忽。
韫宁恍恍至雾里，伸手不见掌，呼唤声却愈发清晰。她被那声音吸引，朝前步近，忽觉碰壁，她用力一推，刺眼的金光乍现。
她缓缓移开遮眼的手，眼前的景象令她惊愕不已。
朱甍碧瓦，阆苑琼楼，玉阶两旁侍者如云，皆披罗戴翠，衣冠赫奕。
似皇宫，又似天宫。
仔细看去，众人所着衣衫与薛家布庄的料子别无二致。
侍者推开金门，毕恭毕敬地引她入内。她腾腾步入，只见盛筵之上，山珍海味，玉液琼浆，专供她一人独享，还有数不清的酥山与毕罗。
她虽闻不到香味，也吃不出滋味，但酣畅痛快，感到前所未有的美妙。
酒足饭饱之际，几个昳丽的年轻男子翩翩而来。
两人侍立她身侧，各自为她按摩肩颈，一人跪在她身下，拨雨撩云，讨好侍奉。韫宁舒爽仰首，仿佛身处花光柳影中，飘然欲仙。
身体得到愉悦满足，侍者再度出现，引她前行。
她的左侧是一眼望不到头的莲池里，叶大如席，花大如盖，右侧则是一群书生打扮的女子在诵读诗文，议论英发。
再前行，步入闳宇崇楼，里面典籍藏书如山似海。
她兴致盎然，忽闻环佩作响，一妇人在侍者的簇拥下，自书海中迤逦而来。妇人华冠丽服，珠光宝气，身形与陆月溪极像，可却怎么也看不清面貌，似蒙上一层纱。
妇人牵起她的手，引至桌案前。
不知怎么，韫宁愈发觉得眼前的桌子熟悉，像馄饨铺子的饭桌。
妇人铺上宣纸，纸面似有叶脉纹路，妇人握住她的手，写下两字——韫宁。
是她的名字。
笔势遒劲，竟有飞龙之势。须臾，那字竟真的化龙飞出。
韫宁下意识地追去，不知不觉间，周遭景象畸变，地覆天翻，飞龙隐入群山之中，不见踪迹。前方是一座被群山阴影笼罩的村子，脚下是泥泞的路，黏缠脚底，崎岖难行。
那些美好的景象化为乌有，不复存在。
巨大的恐惧袭上心头，韫宁试图逃离，转身却跌入一间寒窑里，灰壁败灶，上漏下湿，耳畔隐约传来熟悉的念咒声，不知何时，她的手里竟出现一支卜卦竹签，是那根被她折断的下下签。
她大惊失色，亦遂醒矣。
这噩梦比见鬼还要可怕。
汗水打湿她的鬓发，浑身湿漉漉的。她用劲捏了一把大腿，疼痛袭来，大梦方醒。
晨光暖洋洋地洒在她身上，她却毫无感知，那些虚幻美景历历在目。但细细想来，梦境里的富丽堂皇仍带着市井的烙印，与自己的奢望融合，诞幻不经，荒唐得令人可笑，仿佛村里老农幻想皇帝用金锄头耕地。
皇宫究竟是什么模样？她懵然不知。
人，永远想象不出认知之外的事物。
巨大的落空感冲击心头，韫宁不觉攥紧拳头，眼眸变得赤红，仿佛再度将那根虚无的下下签折断。
苦涩的药味回荡在屋内，渗透每一个角落。
陆月溪倚靠床头，神色怅惘，怔怔地望向窗外，不知在回忆什么。
门被轻轻推开。
陆月溪迅速抹了下眼角，和蔼一笑。
韫宁端药来到陆月溪身旁，她细心地吹了吹碗沿，将汤药递给陆月溪：“还是有点烫，不过再凉药性就该差了。”
陆月溪习惯性地侧身，小心翼翼地掀开面纱的一角，将药一饮而尽，待理好面纱才回身，对韫宁露出一抹虚弱笑意：“宁儿，这些日子辛苦你了。若不是你有本事弄来这些药材，我这条命怕是早就……”
“陆姨……”韫宁欲言又止。
“嗯？”陆月溪的眼神温柔似水，带着些许疑惑。
韫宁望着她那残缺的半张脸、被病痛折磨的枯瘦身形，以及满溢母爱的慈祥目光，那些旁敲侧击的试探一下子堵在喉咙里，心头涌起酸涩的不忍，与身体里正躁动冲撞的野兽对抗。
她强压翻涌的心绪，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快些：“陆姨一定会好起来的，等陆姨好些了，还要继续教我练字呢。”
陆月溪握上她的手，“好……我一定好好教你，咱们家宁儿最聪明了，定能写出一手好字。”
那掌心传递而来的温暖，让韫宁有些发虚，强扯出一抹笑意，“那便说定了。”话音落下，她慌忙避开她的目光，“时候不早了，我去城里做工了，你好好休息。”
陆月溪察觉韫宁的异样，不过她没有多想，许是这孩子太过劳累。
这两年她一直受她照顾，既为她解决温饱，又能让她体会到母女温情。
她亏欠她太多……
陆月溪垂下眼眸，怅然叹息。
韫宁背靠冰冷的木门，心乱如麻，纡郁难释。
只要从她身上套到有用的信息，再让她和秦有容消失，她便有把握冒认她的女儿，一步登天，这是最为稳妥的方法。
倘若是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，抑或是只相处几日的过客，她可以毫无顾忌地谋取利益，不惜一切手段，哪怕杀人灭口。
可陆月溪不是。
她给了她名字，弥补她缺失的母爱，教她读书识字，扩展她的眼界，她是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亲情的温暖，要她负恩昧良，她怎么也狠不下心。
可她不甘心……
不甘心放弃这个难得的机会。
倘若揭开这个秘密，如今的安稳将荡然无存，届时会有怎样的变数，她心中没底。她更怕……这一切只是自己的痴心妄想，那几乎是毁灭式的打击，如同昨夜的噩梦。
视线渐渐模糊扭曲，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彷徨失措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