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0章南征萧梁,秦相公夜宿听雪斋1

  讲武台高耸,俯瞰着下方肃杀的平原。大魏军阵,如铁铸的洪流,在秋日的寒光中铺陈开来。玄甲森森,折射着冷硬的光泽;旌旗猎猎,遮天蔽日,绣着狰狞的兽纹在风中咆哮。长矛如林,寒刃指天,战马低嘶,铁蹄不安地刨着地面,却无一丝杂乱的嘶鸣。数万将士肃立如松,呼吸仿佛凝滞,唯有肃杀之气冲天而起,压得人喘不过气。
  裴玉环端坐于凤椅之上,厚重的朝服与珠帘将她包裹在太后的威仪之中。这是讲武台最高的位置,亦是当年先帝宇文欢所筑。每逢大军出征,他必在此酾酒誓师,赋歌壮行。
  她记得他总会用鲜卑语高唱一首古老的战歌,苍凉豪迈的嗓音穿透云霄。他唱一句,台下万千将士便山呼海啸般应和一句,声浪震得脚下的石台都在颤抖。她听不懂那歌词,却能清晰地感受到那歌声中奔腾的、足以踏碎山河的豪情与力量。
  “天似穹庐,笼盖四野……”
  那时,她总是站在他身后几步之遥,仰望着那个如山岳般雄伟的背影,眼中盛满了钦慕与依赖。
  没有哪个女子不爱慕顶天立地的大英雄。可她的大英雄……早已化作陵寝中的一抔黄土。
  “太后。”童贯低沉阴柔的声音,如同冰冷的蛇信,猝然将她从翻涌的回忆中惊醒。她心头一悸,慌忙抬起戴着护甲的指尖,不着痕迹地拭去眼角不知何时滑落的冰凉湿意。
  视线下移。小皇帝宇文慜小小的身子裹在过于宽大的龙袍里,局促地坐在象征皇权的御座上。而他身侧,一身玄色蟒袍的秦晦,正负手而立。晨光落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上,意气风发,神采飞扬,目光如炬地扫视着下方即将为他开疆拓土的钢铁洪流。
  你未尽的志向,便由我来完成!
  秦晦微微侧身,从小皇帝身侧侍立的太监手中接过一卷明黄圣旨。他展开卷轴,声音清朗而极具穿透力,清晰地回荡在寂静的军阵上空,盖过了风声:
  “皇帝诏曰:萧梁僭越,屡犯天威,实为不赦!今命征南大将军郭怀恩,统帅王师,秣马厉兵,即日南征!荡平不臣,扬我大魏国威!钦此——”
  “万岁!万岁!万万岁!”山崩海啸般的呼喝骤然爆发,声浪直冲霄汉!
  随着号角长鸣,战鼓擂动如雷,沉重的脚步声、马蹄声、车轮滚动声汇聚成一片地动山摇的轰鸣。旌旗向前,长矛如浪涌动,浩浩荡荡的大军,如同挣脱了锁链的钢铁巨兽,向着南方滚滚开拔。烟尘蔽日。
  为首的武将一骑当先,剑眉星目,玄甲白缨,赫然是那郭老将军留下的独子,此次南征的大将军——郭怀恩!
  秦晦回首,寒潭般冰冷的目光掠过珠帘后的人影,然后落在童贯脸上,彼此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。
  “起驾——!”
  童贯尖利刺耳的嗓音陡然响起,不容分说地指挥着宫人,将裴玉环“请”上早已备好的凤鸾。那华丽的步辇此刻更像一个精致的囚笼。
  “请吧,太后娘娘。”童贯站在辇旁,那张敷粉的白脸阴沉得能滴出水来,声音压得极低,带着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森冷。
  裴玉环端坐其中,脸色惨白如纸,一股冰冷的不祥预感瞬间攥紧了她的心脏。
  “这……这是要去哪?”她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。
  童贯微微倾身,凑近辇帘,嘴角勾起一丝残忍而冰冷的弧度,一字一顿地吐出答案:
  “自然是——去看秦相公……诛杀逆贼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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  沉重的凤鸾在宫人的肩扛下起行,沿着太安城主街缓缓前行。华贵的辇身在喧嚣的市井中摇晃,珠帘碰撞,发出细碎而冰冷的声响。辇后,秦晦高踞于神骏的黑马之上,玄色蟒袍在风中微扬,面色沉静如水,唯有一双深眸锐利如鹰。他身后,是肃杀沉默的甲士与兵丁,铁甲铿锵,步伐整齐划一,如同一条黑色的巨蟒,沉默地游弋在繁华的街巷之间,引得两旁店铺纷纷关门闭户,行人仓皇避让,只敢从门缝窗隙中投来惊惧窥探的目光。
  凤鸾最终停在了一座威严肃穆的府邸前。朱漆大门紧闭的郭府外,黑压压地聚集了众多闻讯而来、交头接耳的百姓,人声嘈杂,议论纷纷,空气中弥漫着不安与躁动。
  “吱呀——”
  沉重的府门在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,缓缓向内敞开。
  一道纤细却艳丽的身影,独自出现在洞开的大门中央。
  元英娥。
  昔日北齐的宗室明珠,在元哀帝禅让、元家宗室几乎被宇文氏屠戮殆尽的血色黄昏中,作为女眷被赐予有从龙之功的将领臣子为妻。她正是那时,被嫁给了追随高祖宇文拓南征北战、功勋卓着的郭老将军之子——郭怀恩为妻。如今,她怀中紧抱着两个尚在襁褓、因受惊而啼哭不止的婴孩,正是她不久前为郭家诞下的骨血。
  她不过二十出头,正是女子容色最盛之时。纵然身处如此危局,那份从血脉中带来的高贵并未折损分毫。一身素雅的月白色锦裙,衬得她肌肤胜雪,乌发如云,只简单地绾了个髻,簪着一支素银簪子。柳眉如画,凤眸含威,纵然眼底深处翻滚着难以掩饰的惊惶与疲惫。因为刚生产不久,身段尚显丰腴,平添几分成熟风韵。
  身段间自有将门主母的刚烈端庄,眉宇间残留几分前朝公主的清贵冷傲。她的美,不是娇花照水的柔弱,而是如同雪地寒梅,带着一种凛然不可侵犯的孤艳与坚韧。
  她站在高高的门槛之内,目光越过门前森严的甲兵,最终定格在高踞马上的秦晦身上。深吸一口气,她强压下怀中婴儿啼哭带来的心碎与手臂的颤抖,清亮的声音带着一种刻意维持的平静,却清晰地穿透了门前的嘈杂:
  “秦相国!”她微微仰着头,清冷眸子不卑不亢地直视着秦晦,“郭家世代忠良!先翁追随高祖皇帝鞍前马后,浴血沙场,开疆拓土!夫君怀恩,此刻正率王师为大魏南征!父子两代,肝脑涂地,报效朝廷,天地可鉴!不知相国今日率重兵围困我郭府,意欲何为?难道这……便是朝廷对我郭家世代忠烈的回报?!”
  秦晦阴鸷的目光如同冰冷的刀锋,在元英娥因生产而更显丰腴的身段上肆意刮过,刻薄的嘴角勾起一抹充满戏谑与恶意的弧度。
  “呵,好一个‘郭家主母’!”他声音不高,却清晰地传遍全场,带着刺骨的嘲讽,“前朝的亡国贱婢,倒是深谙嫁鸡随鸡、嫁狗随狗之道,攀上了郭家的高枝,便真当自己是个人物了?”
  话音未落,他玄色蟒袍的袖袍猛地一振!
  “锵啷啷——!”
  身后如狼似虎的兵丁闻令而动,瞬间拔出腰间的佩刀!一片刺目的雪亮刀光骤然亮起,森冷的杀气弥漫开来,将元英娥和她怀中啼哭的婴儿笼罩其中。
  秦晦踏前一步,目光如毒蛇般锁住元英娥惨白的脸,声音陡然拔高,字字句句如同淬毒的利箭,信口雌黄,咄咄逼人:
  “只可惜如今这郭家,自身难保!郭怀恩狼子野心,其罪当诛!其一,暗通南梁萧逆,图谋不轨!其二,于府中私蓄死士,密谋作乱!其叁,克扣南征将士粮饷,中饱私囊!其四,私藏违禁甲胄兵刃,意图谋反!”
  他猛地转身,面向那华贵的凤鸾,拱手扬声道:
  “逆贼罪证,必藏匿于郭府之内!为肃清朝纲,明正典刑,臣秦晦,恳请太后娘娘懿旨——准予即刻抄检郭府,搜寻罪证!”
  凤鸾之内,珠帘之后。
  裴玉环端坐的身影剧烈一晃,面如金纸!透过晃动的珠串,她清晰地看到元英娥那瞬间失去所有血色的脸,看到她强装的镇定被巨大的惊恐撕碎,看到她抱着孩子无助颤抖的模样……这情景,何其熟悉!仿佛看到了那日被杨懿威逼利诱、走投无路的自己!而当她的目光触及元英娥怀中那小小的、啼哭不止的襁褓,一股锥心刺骨的怜悯与寒意更是瞬间攫住了她的心脏!
  她银牙紧咬,指甲深深陷入掌心,几乎要刺出血来。
  童贯阴冷的目光扫过珠帘后那张惨白绝望的脸,嘴角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。他不再等待,猛地向前一步,尖细的嗓音如同破锣般响起,竟直接盖过了场中所有声音:
  “太后有旨——!郭怀恩叛逆,罪不容诛!着令宰相秦晦,即刻查抄郭府,搜寻罪证,不得有误!钦此——!”
  这分明是假传懿旨!
  “得令!”秦晦嘴角那抹冰冷的笑意骤然扩大,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残忍快意。他大手一挥,厉声喝道:
  “搜!掘地叁尺,也要给本相把罪证找出来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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